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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诗歌的人——诗歌翻译家飞白先生印象

日期: 2016-09-27 访问次数: 258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与两位同门一起去看望了飞白师。

先生还是老样子,安静地坐在书桌边。只是半年不见,头发全白了,脸色红润,气色还不错。午后的阳光从右窗射入,在他脸上涂了一道生动的金光。桌上一本英文版的英诗韵律词典,还非常新,他说是女儿刚从美国给他寄来的。

整个夏天他都没有出门,在家整理文稿和译稿。这个在常人看来非常简单的工作,由于他对自己的苛求竟也变得困难起来。因为他永远不想重复自己。作为他的弟子,假期里我有幸先睹为快,读到了他自己翻译、修订后的国外讲学讲稿《诗海游踪》。读后的感觉只能用一个词、一个标点符号来形容,那就是“叹服!”那是哲理、诗情、阅历完全水乳交融,而又明白如话、质朴无华的文字,是真正关于存在的“言说”。先生告诉我们,国内已有杂志社愿意分章连载这部书稿了。说到这里,他从里屋取出了杂志主编给他的一封信,信是用毛笔手写在竖排的毛边信纸上的,口气非常恭敬,我记得其中有“晚生何德,有幸编先生的文稿”之类的字样。看来,这也是一个可引为同道的性情中人。先生之道不孤哪!

面对先生,就像面对高山、大海,他的学问之深、境界之高,迄今国内无人能够企及,但他还总是那么平和、谦虚、低调,不事张扬,一点没有所谓的名家的架子。对于他80年代闻名遐迩的《诗海》,他一再表示不想再版,因为那时收罗资料困难,不像现在网络发达,许多内容现在看来自己也不满意。如果真有哪家出版社愿意重版,他会去掉诗歌史纲的内容,只留下译诗。即便如此,他觉得有些译诗也要更换一下,因为他已经有了更好的。

 

翻开飞白的新著《诗海游踪——中西诗比较讲稿》(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1年),我想到的第一句话,是本雅明引用过的德国谚语——“远行者必会讲故事”。在西方海洋文化中,远行者通常指的就是水手,航海家。

飞白就是这样一名水手。半个多世纪来,他一直在“海”上漂流着,探索着未知的世界。只不过,这个海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海,而是语言学、文化学和哲学意义上的——诗海。

作为一个远行者,一个探海者,飞白有许多关于诗的故事要讲。他也很会讲故事。在他的讲述中,你听不到一般的诗学理论专家的那种“腔调”——莫测高深的面孔、一本正经的说教、拗口的术语和自以为真理尽在其手的傲慢。真正会讲故事的人从来就是亲切的、平和的、谦卑的。因为他有深厚的积淀和充分的自信,无须以高头讲章来忽悠听众。犹如奥德修斯,飞白在诗海中涵泳已久,对于海中的风向、洋流、暗礁、岛屿早已烂熟于胸,对于沿途的风景、物产、人种、民俗也多有目击耳闻。见多识广的结果是触类旁通,口语化的娓娓道来背后透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飞白从荷尔德林“诗意的栖居”入手,一路讲起,从歌德的《魔法师的徒弟》,引出当代科技发达引发的生态灾难;透过挪威女诗人丽芙的“语言之屋”的窗玻璃,仰望星空,比较古罗马的星象学与古代中国的牛郎织女传说,进而引出人类如何借助诗性的创造,从“无名”世界过渡到“有名”世界的过程……

有别于一般讲故事者的自说自话,飞白的诗性讲述始终充满着丰富的对话性和复调性。在讲述过程中,他会利用自己作为翻译家的便利条件,穿越不同语种、不同时空,将不同类型的诗歌文本并置其中,通过主题、原型或诗境的比较和对话,展示人类的普世价值和多元文化之间的张力。比如,通过中西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月亮意象及其背后相关的民俗风情、宗教信仰等的对比,对一个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问题作出了自己独特的回答。天上的月亮是一个,但出现在不同语言—文化—诗歌传统中月亮的格式塔(Gestalt)却各不相同。中国人喜欢的月相是圆月,而法国和中东地区的人们喜欢的是新月。这甚至在民族特色食品中也有所体现。近几年来许多年轻人喜欢吃的羊角面包,其实就是法国人的月饼。因此,不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恰恰相反,而是中国人眼中的月亮比外国的圆。当然,这里并没有任何扬此抑彼的意思,只是指出了“习焉而不察”的日常生活现象背后的深刻的文化要素。

飞白讲诗中更为重要的一层对话,是在讲述者和听众之间展开的。在讲述的过程中,飞白往往会主动地提出问题,让听者思考,也会耐心地倾听听众提出的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因此,生动逼真的“现场感”就成为此书的另一大亮点。你会听到一位真正的学者、智者,敞开他的心灵与学生对话,耐心开导,细致分析:“诗是对存在的求索,但诗不是存在的解。诗只不过是不断地追赶远方的地平线,不断地求索又不断地提出存在之谜。”(《诗海游踪》第270页)

 

在我心目中,飞白就是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那位孤独的老水手和老渔夫。他一辈子在诗海上讨生活,与来自不同海洋(包括地中海、大西洋、太平洋、甚至北冰洋)各个不同语种的“鱼类”打交道,他曾打起过几条大马林鱼(《诗海》、《世界诗库》),获得过国家级大奖和世界性声誉;也有过返航时被鲨鱼追尾,差一点被啃光鱼肉的经历。现在,他已年过八旬。但他还有梦想,他梦想着下一头狮子。在这本书里,他讲述了他所理解的诗歌。而且讲得很好。关键是我们,这些生活在“非诗”时代的听者,究竟能够听懂多少,领悟多少?

在当下这个物质主义的时代,诗的经验正在贬值。而且看来它还在贬,正在贬入无底深渊。尽管如此,飞白还是坚定地相信,会有人愿意倾听诗的声音,这是因为“我们栖居的陆地紧邻着诗海,诗海与人同生存共命运”,“千水百川把陆地的盐分冲洗入海,使得诗海如此苦涩,但仍然,我们靠诗海滋润着这拥挤而干旱的、红尘滚滚的陆地。”(《探海之旅(代前言)》,《诗海游踪》第9页)而作为翻译家的他,也愿意把自己在艰辛的探海之旅中获得的经验与人分享,哪怕这个人群正在流失,数量正在减少。

因此,对于真正的听者,飞白这样告诫他们,“对生活,对世界,除了实用主义的态度外,还有一种唯美的态度。要懂得孤独,要善于独处,要有能捕捉诗中(和存在中)孤独音符的心灵和耳朵,这种音符会隐隐传来,使你心灵颤栗。”(《诗海游踪》第173页)

在我心中,飞白师早已洗尽铅华,回归生存的本真。人间的恩怨是非均不入他的法眼,对于世俗的交际他也兴趣索然。我们邀他一起去喝茶,被他婉言谢绝了。这也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在时间上他一向非常“吝啬”。记得以前读书时,校园里总会看到他一面散步、一面看报的身影。他有事来宿舍找我们,都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一一交待完后就走人,顺手就把房间门给带上了,免得我们回送他,互相客气一番又浪费许多时间。如今,耄耋之年的先生自然肯定更加百倍地珍惜时间了。

谨以此文祝飞白师健康长寿!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  张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