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元:历史空白处的史学、文学与哲学——从司马迁、苏东坡到亚里士多德
2023年10月16日上午,“浙大东方论坛”第251讲“历史空白处的哲学、文学与哲学——从司马迁、苏东坡到亚里士多德”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成均苑4幢100报告厅举行。本次讲座由浙江大学社会科学研究院、浙江大学图书馆主办,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承办。主讲嘉宾为日本就实大学人文科学部教授、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李开元。李开元老师专事秦汉史研究数十年,近年来致力于恢复历史学的人文精神,倡导研究与叙事并重,文史哲贯通的学风,影响十分广泛。本次讲座由浙江大学历史学院常务副院长孙英刚教授主持。
讲座伊始,李开元教授结合自身在秦汉史领域长期的研究经历,提出了对于“历史空白”的困惑。他指出历史学的根本,在于求真,而求真的基点,在于史料的搜集和对其真伪的鉴别。不过,史料只是构筑历史的材料,一切历史都是基于史料的推想。相对于无尽的历史来说,史料永远有限,存在相当多没有留下史料的历史空白处。而如何基于有限的史料书写无尽的历史,去填补历史的空白,是历史学家永恒的课题。有鉴于此,李开元教授曾首先利用考证论文的形式来进行尝试。这一尝试主要是在充分利用间接史料、出土史料和现地考察的基础上,进行符合逻辑的推想,来填补史料记述中的空白。这一尝试的成果主要有《说赵高不是宦阉——补“史记”赵高列传》(《史学月刊》2007年第8期)、《秦王“子婴”为始皇弟成蟠子说——补史记秦王婴列传》(《秦文化论丛》第十四辑,2007年)、《末代楚王史迹钩沉——补史记昌平君列传》(《史学集刊》2010年第1期)等。其中《昌平君列传》一文,文类比较特别,由缘起、昌平君列传、年表、史料钩沉和注释构成,文章的主体是昌平君列传,用叙事体文言文写成。从文类上看,已经超越了论文的形式。也由此提出新的问题——即历史学的文类问题。
李开元教授认为,除考证论文外,历史学家还可以采取另一种文类作历史空白的填补。即历史叙事的形式,不妨可以称为文学的填补。在《楚亡:从项羽到韩信》一书中,李开元教授有系统地对历史空白作了叙事性填补,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类型:一种是空白填补型,在史书失载的地方做合理的填补,如之后要讲述的侯公说服项羽于荥阳媾和一事;第二种是修正谬误型,即用更合理的叙事取代史书原有的不合理的记载,比如陈平离间项羽范增一事。之后李开元教授以“侯公说项羽”为例,具体讲述如何对历史空白处做出补白。《史记·项羽本纪》载汉四年八月楚汉于荥阳媾和,其中提到“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但是侯公说服项羽的具体过程,《史记》并未记载。后世苏轼曾尝试对这一史书记载的空白进行补白,撰写了《代侯公说项羽辞》;明代王世贞也做出尝试,写有《汉王欲媾楚以请太公不得》一文,名为利用偶然得到的“大篆竹书”以补史书之阙,实为自身的推断与创作。而在《楚亡:从项羽到韩信》一书中,李开元教授活用两篇侯公说项羽辞,做出自己的推理,试图复活“侯公说项羽”一事的过程。
在此基础上,李开元教授提出了文学和史学何者更为真实的问题。从学科的目的上看,文学所追求的极致是美,史学以求真为自己的最高目标。依据追求目的的差异,为了美,文学可以大胆地虚构,对于史学来说,虚构损害了真。不过,有哲学家并不这样看。萨特有虚构的真实的说法。亚里士多德也有一个说法:文学比历史更可信。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所谓带普遍性的事,指根据可然或必然的原则某一类人可能会说的话或会做的事。他进一步补充说:可能发生之事是可信的。他强调可信的重要性超过真实性。李开元教授补充道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是以希腊史诗和悲剧为代表的文学作品,他所说的历史就是以希罗多德的《历史》为代表的史学作品。他的上述看法即是认为历史所记述的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文学所描述的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更本质、更富有哲学意义,也就更可信。文学可以比史学更可信的说法,就是对亚里士多德上述思想的概括。当然,这种说法,不管是从史学还是文学的角度上看,都是片面性的说法。不过,如果从哲学的角度上来看的话,这种说法,自有一种片面的深刻,深刻地强调了逻辑的真实性。
李开元教授随后阐述了他对于历史构筑的理解,即一种基于逻辑真实性的合理推想。史书记载了侯公说项羽一事,但并没有记载侯公如何说项羽的故事,对于历史空白如何处理?一种做法是谨慎地沉默不语,等待新史料的出现。还有一种做法是依据间接的史料作合理的推测。而逻辑的真实性,是合理推测的理论基础。苏东坡、王世贞以及李开元教授在《楚亡》中所撰写的侯公如何说项羽的故事,既是依据间接的史料所作的合理的推测,也是运用想象力的文学构筑,力求真实地刻画项羽被迫接受和约的历史条件和心理转变,是基于逻辑真实性的历史构筑。
最后李开元教授总结,历史学的知识结构是一种“3+N”的知识结构,3是历史学的三个基础世界,可以分别称它们为第一历史、第二历史和第三历史, N 是历史学三个基础世界之外的多重延伸。其中,第一历史在时间中过去了的往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真实的历史,可以简称为史真。第二历史第一历史的一些信息,通过口述传承、文字记录和遗物留存的形式残存下来了。这些可以称作史料。第三历史则是史学家根据史料所编撰的历史著作,简称为史著。是历史学家基于他所掌握的史料,推想史真的著作。以上即为历史学的基础世界。而根据已有的历史著作再作编撰所写成的历史书,则属于第四历史。如果有人再根据这本书再作编撰,比如编成一部历史电视剧,这部电视剧就属于第五历史了。同样的延伸,还可以不断地继续下去。在历史学的3个基础世界上加上 N 的世界,就是3+ N 的历史学世界。信用伴随层次增高而递减,同时内容越来越丰富有趣,得到更加广泛的流传。
合理的推想,是填补历史记载空白的方法。一切历史都是推想。所以在历史记载的空白处,依据间接的史料、辅助的线索,用合理的推想作构筑性的填补,不失为一种可用的方法。这种方法需要对于史料的精密解读,需要对于全局的整体把握,也需要逻辑严密的想象力,比回避问题而沉默不语更有挑战性。这种方法,作为一种留待将来证明或者证伪的新说,作为一种抛砖引玉的提示,比沉默不语更有价值。这种方法,是一种值得尝试的方法。史学和文学的边界,虽然比较模糊,大致可以做如下方向的思考,其一为有无史料依据;其二为史料解读的尺度;其三为推想的合理度。
在孙英刚教授的总结和主持下,前来聆听讲座的校内外师生们积极踊跃提问,与李开元教授展开了深入的对话与交流。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文:高天泽
图:苏开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