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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霸王别姬 ——从历史传说到电影的旅行

日期: 2016-09-22 访问次数: 87

葛兆光  1950年生于上海,祖籍福建。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思想史和宗教史。代表作有《禅宗与中国文化》、《道教与中国文化》、《唐诗选注》、《中国禅思想史——从六世纪到九世纪》以及《中国思想史》两卷本等。

 

 

今天我想借用从司马迁到陈凯歌这个关于“霸王别姬”的故事的演绎,来讨论三个我所关心的问题:

第一个,历史和文学有没有截然的界限?《霸王别姬》的故事,从历史变成传说,从传说变成想象,想象的东西从小说、散文变成戏剧,最后变成电影,这里面是不是有一定的连贯性?

第二个,过去和现在有没有截然的界限?大家都知道,学历史的人都有一句老话,叫做“历史是现在跟过去无尽的对话”。如果没有“对话”,“历史”只是过去的事情,而跟现在没有关系;可是一旦有了对话,历史跟过去,那种界限会不会消失?

第三个,我们所说的历史是不是一些被压扁了的,用铅字印出来的书?在我看来,历史绝不是被压扁了放在书架上的东西,它会不断地复活,也会不断地在你的生活里出现。

从《霸王别姬》谈起

《霸王别姬》在中国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这个动人的故事,其实由两方面构成:一方面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豪气英雄。英雄不足奇,足奇的是末路英雄,就是当英雄到走到末路,他才会有感人的力量;另一个是为情感自刎而死的虞姬。如果这个虞姬痛痛快快、顺顺利利地赢得爱情,那也不足奇,虽然她也有爱情,但是,当这个爱情最后断送了她的性命,这份感情才足奇。英雄的悲壮和美人的哀婉,构成一个悲壮凄婉而又饶有兴趣的一个故事。

“霸王别姬”的故事流传非常广,不仅仅是在京剧里面。在历史上也有很多传说和文学作品。张爱玲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霸王别姬》。她想象这个江东叛兵的领袖“有粗线条的脸庞,皮肤微黑,宽大而坚毅的下巴”等等。张爱玲完全是从一个女性作家的角度想象的。其实,在史书里面关于楚霸王只有一个记载——他是重瞳子(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然而,后人对西楚霸王的描述非常丰富,他们通过舞剧、京剧、电影、歌曲等不同形式描绘了对西楚霸王的想象。

但是,所有这些创作都比不过陈凯歌导演的这个《霸王别姬》。他借助“霸王别姬”这个戏台上的东西,演绎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故事。当然,50%的成功要归功于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创作。在我看来,李碧华写的《霸王别姬》和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它非常成功的地方就是有三条线。

第一条线:《霸王别姬》舞台上演的一个英雄的豪壮和悲剧下场,跟一个美人的哀婉气度和她的自刎而死的这么一个故事。这是舞台上的一条虚线。第二条线:从民国18年(也就是1929年),到日本侵略,至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这一条线。这条线由一个艺人或一些艺人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政治环境、不同的民族矛盾,以及他们的坎坷命运交织起来。这是生活中的一条实线。第三条线:就是戏内和戏外一种同性和异性的关系。也就是,在虚幻和现实中间,即演戏的人、戏中人和戏外人,性别变化的一些关系。

所以,这三条线虚虚实实地纠缠在一起,就形成了戏里有戏、戏外有戏的局面。它演绎了一段在古代台上、古代故事背景下的近代中国的一个历史故事。实际上,包含了男和女、男和男、家和国、时代和个人等很多复杂的问题。

在历史和文学之间

我们在小说、评书、电影、京戏里看到或者听到的《霸王别姬》,其实都是后人的文学想象。想象是文学的特权和特色,而这些文学想象演绎的都是汉代司马迁的历史记载。司马迁记载的不是历史,而是他对历史的追记和回忆。想象和回忆有三个区别。

第一,想象是有意识的夸张和美化,可以没有边界地铺张渲染;而回忆是记录所见所闻,在他们的意识里都是实录。第二,想象中可以不加掩饰地表达感情,作者的感情非常有意识地投射在故事中;而回忆的里面虽然有感情的成分,但这个感情是不自觉的、没有意识的。第三,想象可以尽量用华丽的文字和感人的语言去表达;而回忆更多的是一种平白直述。

在司马迁那个年代的回忆,就是历史。可是,回忆毕竟还不是历史。凡是研究《史记》的人,无论是中国学术界,还是国外学术界,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司马迁的时代是一个文史不分家的时代,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文学和历史并没有成为两个不同的领域,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文学之间并没有一个截然的鸿沟。所以,从《史记》的记载来看,在司马迁的历史里面,他不是要给你留下一个字不差、一个事情不差、一个人不差的、一个非常严格的历史档案式的记录,而是要“究天人之迹,通古今之辩”,描绘一个伟大的,对宇宙和历史的记载和感悟。

司马迁在创作《史记》的时候,并没有把文学、想象、感情排除掉。现在许多人评价《史记》是“无韵之离骚”,就是这个道理,它其中有很多文学性的成分。另外,司马迁的感情色彩是很重的。一方面,他无端受到汉武帝的迫害,受尽人生侮辱;另一方面,与像现在搞历史的人不同,司马迁不是在“故纸堆中讨生意”,而是到处跑到处走,去搜集一些民间传说素材来丰富他的历史写作。所以,在《史记》里面,我们会看到很多被文学想象的东西,因为它不是历史,而只是回忆。回忆跟想象稍微近一点,回忆跟历史也近,它就像是历史跟想象的中间站。

我们可以通过举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在汉高祖五年发生的“十面埋伏”和“四面楚歌”的故事,《史记》里面记载说:项王军队驻扎垓下,兵少粮尽,汉军和诸侯兵围树丛。到了夜里,听见汉军四面围起来,都唱着楚歌,项羽天真地说:“我们的老家都被刘邦占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唱楚歌呢?”这是第一幕。还有关于“别姬”的一幕,项羽在帐下慷慨悲歌,就出现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语。但是,《史记》里面并没有记载虞姬起舞和自杀的情景。《史记》里面只是说当时唱完了之后,项羽和他的左右同时都流下了眼泪,可见是一个公众场合,并不是私人场合。这些故事都很精彩,但是,实际上这只是司马迁的一个追忆,并加之后人的想象,不能把它当作完完全全的历史。

所以,许多人指出“霸王别姬”的故事有很多疑问。《史记》总共130篇,有23篇是关于楚汉之际的历史,但是,某些故事在这23篇里面反复出现,而且每次出现都不一样,甚至还有很多矛盾。所以,西方一位学者评价《史记》“没有一以贯之的叙述者的声音”,为什么?因为《史记》并不追求历史的严谨与统一性,它与西方那种以一个人为中心的定点式的观察不一样。如果用一个有趣的描述,我们可以说,“它有点像中国绘画里的展开式的散点透视绘画”。虽然《史记》的这种传统后来并没有被延续下来,但是不管怎样,《史记》仍旧是我们中国最伟大的历史著作。

不讲道德的历史和讲感情的《史记》

要谈论项羽、刘邦的历史,一定要追溯到秦。因为项羽和刘邦都是起兵反秦的,所以要追溯真实的历史或功过是非,要从秦开始。

秦始皇建立的是郡县制。大家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思想史、文化史还是政治史,封建制和郡县制都是最重要的。因为他涉及到将来几千年历史中,中央权和地方权、皇权和神权之间的冲突。秦始皇是希望做到李斯所说的“政令出于伊”,每个阶层的人、每个职能的人都各司其职,整个帝国是有秩序的,最好是经济一体化,就是“车同轨”;文化都认同,就是“行同伦”;传播要畅通,就是“书同文”。孔子创立儒家学说,其依据实际上是过去的贵族、诸侯。孔子之后,孟子非常强调君臣的关系,但他基本上也要保持诸侯的分封制。因此,秦始皇建立郡县制,孔子的后代就非常反感,连孔子的后裔都抱着利器加入到陈胜、吴广的队伍里面去了。儒家喜欢的是西周、东周的分封制,觉得应该是亲亲尊尊的共同体国家,而不是这种大一统的专制的国家。西汉早期的读书人大都不喜欢秦始皇这种集权政策,更何况他以法为师,而不是以儒为师,因为这大大降低了儒家的地位。

司马迁对于分封制是非常赞成的,否则他不会写《三十世家》。此外,《史记》采用以人为传的结构,五种体例中有三种是讲人的:第一种“本纪”,记天下的帝王;第二种“世家”,记世代的诸侯;第三种“列传”,记各种了不起的人物。这也再次证明司马迁对分封制是有好感的。项羽打败了秦朝以后就大搞分封,并在彭城自封为西楚霸王。然而,“成也项羽,败也项羽”,“成”在于他分封了诸侯,“败”在于他最后被各诸侯杀掉了。而刘邦的心里却跟秦始皇一样,也想做一统江山的君主,但他起兵时用了很多诸侯的力量,因此在汉初的时候不得不去分封。后来,刘家就只是分封刘氏同姓王,没有异姓王了。司马迁很不赞成这一做法,所以他对刘邦评价很低。因为在政治上,他心里面自然是倾向项羽的做法。

真正的历史是不讲道理、不讲道德的,而《史记》偏偏是讲感情的,这里面就有冲突。刚才我说项羽的分封是苦果自己吃,封了那么多诸侯,后来分封的诸侯被刘邦收买,最终打败了项羽。项羽的失败表面上看起来是分封制的失败,但是,司马迁并不那么认为。我想,正是因为司马迁对刘邦和项羽有不同的政治感想,所以他对项羽和刘邦的记载就很不一样。《史记》里面讲项羽是一个英雄,“身长八尺二寸,力能扛鼎,气可拔山”。可是,记载开国君主刘邦则是“为泗水亭长”,亭长是最小的官,跟我们的村长差不多,而且自小好吃懒做,“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好酒及色”,及至弱冠之年,仍不改恶习。大家都知道“破釜沉舟”的故事讲的是项羽,而刘邦呢?楚汉相争之时,刘邦兵败彭城,惶惶然逃命之际,嫌车上负载过重行驰太慢,竟将两个年幼的子女推下车去。后来项羽将刘邦的父亲拿至军中,欲烹杀以要挟刘邦,刘邦竟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里刘邦看准了项羽有妇人之仁。可见,司马迁要记载历史,但感情色彩又难以抑制地表现出来,所以司马迁总要记载刘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刘邦在讲感情的《史记》里面是一个反面形象,是一个多少被贬斥的人物。也正是因为《史记》的记载,大家也都接受了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追忆,从而出现了种种对刘邦的讽刺性作品。

毕竟,司马迁是一位历史学家,在不讲感情和道德的历史里面,他又要记载整个事情的必然性过程。所以,他也承认“成则王侯,败则冦”的道理,历史是无情的,历史就是这样。

那么,当回忆出来的历史,再度遭遇文学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古代描写楚汉之争的文学作品非常多,最有名的如杜牧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个是一个正面的作品,接受了司马迁的说法,就是说你是一个英雄,可惜你没有渡江;你如果渡江,也许可以卷土重来。但是王安石的《叠题乌江亭》却是反着来的,他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弟子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就是说你天天打仗,战士们都很疲累,虽然还有江东子弟,至于能不能为你打仗还是一回事呢。当然,下面李清照的这首诗就更有名了,她说:“身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后几百年,项羽在南方一直被人们祭祀。根据各种各样的记载,他在江南的历史和社会里面,曾经有非常大的影响,当南方士族对北方的政治权利有所反感的时候,项羽就经常会被拿出来。日本有一个叫宫川上治的学者,专门写过一篇讲项羽神崇拜的文章。他认为项羽神的崇拜中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政治因素,就是南方力量对北方力量的一种想象的抵抗。比如说,在《史书》里面记载说,浙江、江苏这些地方有很多项羽的庙,很多地方也都有项羽显灵的故事。尽管,唐代狄仁杰清理江南名寺时,仅仅留下伍子胥等四个庙。但是,一直到颜真卿的时候,江南还是在祭祀项羽,这个祭祀一直延续到宋代。在浙江吴兴,甚至还存在着当郡守不在家的时候,项羽化为郡守来管理政事的故事。一种地方性的祭祀、地方性的崇拜,不一定能一下子被大一统王朝的统一性所消亡。所以一直到现在,很多人对项羽还有好感。如果按照严格的历史评价,项羽可能代表着一种保守力量。但是,实际上人们还是在文学中延续着司马迁回忆的那种感情因素。

可见,司马迁对项羽的描述用了很多文学的笔法,首先是因为司马迁对项羽有自己的态度和感情;其次,司马迁对项羽有一个神人的想象,认为他是伟大人物舜的再生;再次,司马迁非常赞同项羽的分封制。

最后,关于电影《霸王别姬》,它实际上包含着非常复杂的因素。历史变成传说,传说变成文学,文学再进入戏剧,然后再进入电影,它是在不断衍生、不断变化的。在这个不断的衍生和变化的时间序列里面,当今的一些历史思索和社会关怀,也一并被倒卷帘式地卷入到古代故事里去了。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实际上已经不再是古代的项羽和虞姬的故事,他把这个古代故事演绎到了一个极致。站在历史的延长线上,他要表现人对当时的社会和人的命运的一个体验和感想。现在很流行的一个理论就是所谓“东方主义的理论”,我们通过《霸王别姬》塑造了一个洋人喜欢的中国古代故事。

 

 

问:真实的历史是可以把握的吗?如果可以,我们应该如何把握?

答:这涉及到历史学里最让人头疼的理论问题。其实,我个人不太赞成后现代历史学;后现代历史学认为,“历史是一种移动的散文写作”。在司马迁时代,历史和文学还没有分家,所以他掺入很多回忆的东西。应该承认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历史环境里,司马迁的那种方法,我们认为它是合理的,也是必然的。但是在《汉书》以后,当历史学逐渐把自己的目光定为转向追求真实和客观的时候,就出现了一个你刚才问的问题,就是说你怎样回溯和寻找到真实的历史,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在我看来,要完全恢复真实的历史是不可能的。但是,由于历史学逐渐形成了以追求客观和真实为目标,利用各种各样分析、考证的手段,因而它是在不断地逼近真实历史的过程中。

但是,我也并不赞同后现代历史学认为的“历史永远是虚构的”。因为历史学跟文学的最大一个区别,就在于它的描述受到历史资料最大程度的限制。历史学有边界,而文学是没有边界的。实际上,我们是隔了一层玻璃在看历史,如果忽略掉这层玻璃,那么也许走过去的时候就碰到玻璃撞上墙了。但是,如果说我看到的都是在演戏,那也不对。因为资料告诉我们只能这样,我们不能说有一个虞姬在那儿唱歌然后拔剑自刎。所以,它还是受到《史记》记载的限制。因此,就存在这个差别,一个是有边界的,一个是没边界的;一个是有意识地追求客观和真实,一个是无所谓真实和客观。

问:您怎么看待中国的国学?

答:实际上“国学”是在中国“国将不国”的时候出现的一个词,更确切地说是在晚清以后出现的。因此,我向来不认为传统文化跟国学之间可以划上等号。如果真有国学的话,应该是按照胡适的说法即整理国库之学,而不是弘扬国粹之学。所以,我是觉得:第一,国学讲到底,他无非就是整理传统学术知识的一门学问;第二,所谓国学实际上掺入了太多的近代学术和西洋学术。我们很多人把国学误认为就是我们传统的中国哲学,这其实是一个很荒唐的事。尽管我不愿意去否认弘扬国学的意义,但是,我个人是不赞成去提国学的。一方面它的概念不准确,另一方面它也会引发民族主义的一种嫌疑,这将是很麻烦的事情。

问:您如何看待历史和政治之间的问题?

答:其实历史永远避免不了政治,因为历史学家在写历史的时候,他很明确地要寻求一种认同。虽然过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有时候确实会使历史变成附庸,变成一种工具。可是,有时候我们也可以看到相反的情况,历史对过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进行挑战和批评。所以,尽管历史不能够完全离开政治,但并不完全表示它在政治控制下是没有用的,有时候历史会影响到政治。比如说宋代,宋代理学家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虚构或者构建了一个儒家的历史,来对抗政权的历史,他们觉得这个才是真正的中国的光荣所在。因此,政治和历史永远是分不开的。但是,分不开并不见得就会对历史造成那么大的损害。

其实,文学也是一样,你说文学它离不开政治吗?未必!我从事这一行30年来,始终跟着学术界的浪潮一直走过来,我看到的小说,看到的诗歌,政治性都很强。它们都在瓦解一种政治,或者说用一种反政治的方式谈论政治。所以,这个是很正常的。像我们去看诺贝尔奖获得者,几乎都是文学史的,都是文学政治,所以说文学、历史、政治不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