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的诗学,反讽的世界观
«1980年以来法国小说中的反讽现象»一书于2012年由法国出版社L’Harmattan资助出版,全书约30万字,全部用法文完成。该书从文学史和小说诗学的视角,对上世纪80年代以来法国新生代小说所呈现出来的反讽特质作了较为全面的描述和分析。
今日法国社会中出现了一大批具有反讽品格的文学艺术作品,它们以轻盈的形式来表达凝重的思考。这股反讽潮流开始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它的范围超越了单纯的表现领域,进入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此外,反讽作为潮流并不专属于法国,它的触角涉及全球不同的文化区域,成为一个具有全球性的文化现象。法国学界并没有对这股反讽潮流下定义,英美学界则习惯将之称为“后现代反讽”,因为反讽的再次回归和后现代社会的文化征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换言之,当代法国文学中的反讽现象必须被纳入到整个西方后现代文化特征的解读中。
反讽从最初的伦理意义和局部修辞学用法演变到今日成为某种文学艺术创作原则,这个原则或精神主旨从总体上表达了创作者的世界观以及他和书写之间的关系。理解这一点对分析当代作家笔下的反讽尤为重要。反讽对人物塑造、情节编排、作者形象的塑造及对作品本身的指涉都起到了统领的作用。
后现代反讽出现于法国六七十年代“新小说派”的形式实验之后,以法国子夜出版社新生代作家的崛起为标志,批评界最初冠之以“不动声色的小说家”之名,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艾什诺兹,图森,什维亚,加宜。该书正是以这四位小说家为主、其他小说家为辅来剖析反讽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作者发现,在图森笔下,反讽表现了轻盈、无忧无虑、洒脱,和日常生活的庸常、琐碎和闲适联系在一起;艾什诺兹的反讽更多属于叙事策略,而非情绪的流露。他的反讽基调是友好的,游戏的,享乐主义的,它很少是讥诮的;什维亚的反讽更加明显,更加讥诮,更加有力,更接近于笑而非微笑。反讽就像一个利器,无情揭露了世界的表象;至于加宜,反讽是迷失在寻找自身过程中的个体所拥有的自我保护机制。由此可见,反讽在当代法国文学中呈现出多元化的倾向,它们既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和美学特征,又有着作家个体世界观和创作实验的印记,这使得法国文学中的后现代反讽拥有不断自我更新的活力。
全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反讽的诗学特征,即形式上对以往的反讽现象有何突破;第二部分分析反讽的意识形态基础,主要探讨反讽的世界观是如何对小说情节和人物塑造产生影响的。
作者将反讽的意识形态总结为“在微笑中接受幻灭”,并将此和贝克特作品的思想作了比较。贝克特作为法国子夜出版社的前辈,对该社80年代以来的作家产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作者指出,子夜出版社年轻一代作家继承了贝克特的反讽:时空坐标的丧失,不确定的飘浮的主体,语言和行动的无意义。然而,贝克特的幻灭,那种形而上问题引起的焦虑,那种意义和无意义间的模糊,在艾什诺兹和加宜那里让位于对意义问题的背弃,在什维亚那里变成尖锐的嘲弄,在图森那里变成了扭曲的形而上学;另一方面,贝克特的笑是以荒诞作背景,有苦涩的味道,在新生代作家笔下成了无所谓的,甚至是狂欢的笑声;贝克特所关注的本质和表象之间的区别不再困扰我们的年轻作家。如果不存在本质,没什么值得悲叹,我们只需穿梭于各种表象之间。如果意义不存在,也无需焦虑,语言从此成为游戏的借口。贝克特笔下世界的溃败在年轻一代作家那里成为一种游戏。
以此精神为指导,反讽在文学表现和话语表达上呈现出以下三个主要特征:断片书写,文本自返性,不动声色的游戏。所谓断片书写,即在形式上和内容上将完整的叙事分割成众多片断的作法。断片书写和反讽之间的深层联系就在于它们共同产生于一个被各种矛盾的力量牵扯的世界。断片书写意识到现代世界的复杂性,试图在文学作品中如其所是地将这种混乱状态表达出来。尤其是后现代时期的断片书写更是掺杂了对一个有序世界的幻灭,甚至是无所谓的态度,断片成为对虚幻的体系的嘲弄。反讽是这样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它让我们清醒认识现实,接受现实,并不加掩饰地呈现出来。但是反讽并非仅仅是对混乱的见证,它应该帮助主体从总体上去把握不能被整合成一个总体的世界。如果还有总体性存在,那便是艺术家的创作意识。同样,真正完美的断片书写应该在保持异质性和多元化的同时组织现实,给予现实以意义。
艺术自返性是指艺术作品对自己的折射,它代表了艺术的警觉意识。通过展示自我运行机制,作品避免掉入表现所带来的幻觉。在当代西方诗学中,反讽几乎成为涵盖所有艺术自返手段的代名词。罗兰·巴特认为反讽就是“语言对语言的拷问”,这也就默认了反讽等同于文本自返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艾什诺兹、图森、什维亚、加宜都是反讽作家,因为他们对世界的追问是通过对语言的拷问进行的。他们的作品充满了明显的自返特性,既指向书写过程,也影射创作者本身。在当代法国作家作品中,小说自返性体现在三方面。第一种自返明显指向创作者本身,作者在小说中对其作品发表言论;自返性的第二个手段是间接的,隐含的。它将某种特殊书写方式的进展过程包裹在一个叙事中,也就是说叙事过程本身被一个虚构故事所隐喻;当代反讽的自返性的另一重要方式是戏仿。所谓戏仿就是对既有文学形式、作品和作家风格的游戏性模仿。
子夜出版社的反讽作家们最初被冠以“不动声色的作家”之称。这个标签是子夜出版社已故出版家杰罗姆·林顿拟定。不动声色并不等同于什么都感受不到或没有情感,它指的是避免流露情感。控制情感不代表情感并不存在,只是情感改变了存在方式。它不再存在于人物或叙事者身上,而施力于叙事本身,尤其表现在经典小说性的回归上。在经历六七十年代“新小说派”的文学实验后,八十年代以来的作家们又重新对主体和叙事产生了兴趣。在这些作家笔下,拒绝情感流露和回归小说性过程中的游戏态度是不可分的。反讽是回归经典小说性过程中的保证。一方面,它为叙事带来了欢乐和笑声,另一方面它间离甚至颠覆了经典小说性的惯用手法。总之,八十年代的重新叙事化倾向并不是对传统小说的单纯回归,它将以经典小说性为代表的文学遗产和新小说派所开启的叙事实验结合起来。
«1980年以来法国小说中的反讽现象»一书作者熟练掌握了反讽,小说诗学,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工具,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独到的个人见解,对文学作品的分析既深入细节又掌握全局,在关注作品形式的同时,还探讨了形式本身所表达的哲学和美学意念,对理解法国当代小说和西方当代社会有一定意义,将为所有关注当代文学中反讽现象的研究者提供重要信息。